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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尤珵美总是做着同样一个梦,那样大的露台,凭空伸出去,四下里都是虚空。站在露台上仿佛是立在悬崖上,壁立万仞,一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。

尤珵美最害怕这样的露台,站在上面腿都是软的。可是她哪里都去不了,像是困在笼子里的小兽,眼巴巴地瞅着外面。

雨丝飘落下来,西雅图的雨水总是多的,有的时候牛毛一样细,没完没了的下,衬得远树含烟,平林漠漠。

她的白色的睡袍被雨丝一点一点浸得透了,只是觉得冷。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,箍住了她的脖子。她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了一样,心一点点抽紧。她半点也发不出声音来,那人终于辗转到她的面前来,她总是看不清他的脸,可是那一双眼睛冷冽到让她的心底发寒。

他俯下头来,嘴唇在她的脸上轻啄,总是避开她的嘴唇。他的吻像是一块冻石,慢慢地在她的脸上移动。

尤珵美无法忍耐,她使出浑身的力气把他推开去。她用力向前面跑去,可是眼前似是有一个玻璃罩子,而她是一只无头的苍蝇,碰撞着,却找不到出路。

那人的唇角牵动着,似是在嘲讽,然后慢慢地朝着她逼近……

夜已深,尤珵美蓦地睁开了眼睛,心脏砰砰的跳的厉害,乍一醒来,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,触目所及一片黑暗,像是在在很多年前的夜里,冰凉得叫人绝望。

她翻了一个身,左手习惯性地摩挲着伸向一侧,手触到孩子脸上娇软的肌肤,她才松了一口气,伸手拉开一侧的小台灯,橙黄的光线倾泻一室,熟悉的摆设出现在眼前。她撑起身子,侧脸看着女儿的睡颜方觉得安心了些。她伸手轻轻小心翼翼抚上孩子的小脸,圆圆的,娇嫩地像是像是冰淇淋一样,她不禁低下头蹭了一下。她的发丝落在孩子的额上,许是觉得痒,孩子皱着眉头,不耐烦一样扯动了一下嘴角。

尤珵美有些发怔,这孩子的表情倒像极了记忆里的某个人。她还记得那个时候,新婚不久,他从安特卫普回来后,总是没完没了的加班。而她还是傻的,也不听王嫂的劝,总是不敢睡,窝在沙发上等他回来。有一次也是深夜,她被推醒,迷迷糊糊睁开眼睛,才晓得是他回来了。暗暗的灯光下,他的眼睛幽深如井,半句话也不说,可是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这一副表情,皱着眉,耷拉着唇角,不耐烦的扯动了一下。她清楚这样的表情,知道他是在生气。当下大气也不敢喘一下,便趿拉着拖鞋,站起身来。而他大步从她的身边走过去,正眼也不瞧她一下,直接迈上楼梯。她只是发呆看着他的背影,卧室里的门被阖上时,发出巨大的声响。

那个时候,终究还是太年轻,不知道人心难测。如果早一点知道,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结果。尤珵美摇了一下头,想甩掉这些缠人的思绪,她知道如果再不平静下来,这一晚上大概是别想睡了。她扯了一下窗帘一角,望了一下外面,暗沉沉的夜,偶尔有车灯的光晕扫过。重新关上的台灯,她阖上了眼睛,翻来覆去,只听得床头的小桌上的腕表的针“滴答滴答”走,如此清晰,更添了一股烦躁。于是忍不住爬了起来,将那手表拿到客厅里抛在沙发上,才觉得好些了。

其实,有很长时间,她已经不做这样的梦了,也很少又睡不着的时候。她太忙了,独身一人带着一个孩子,又要上班,忙到脚不沾地。一到夜里,头沾着枕头,马上就能睡过去。哪有时间胡思乱想,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,竟然胡乱做起梦来,当真是奢侈,她自嘲地笑了一下,给孩子裹了一下被子,然后闭上了眼睛。

一大早的,尤珵美急得头上直冒汗。她从被子里拖出四岁的女儿曼曼,然后脱下了睡衣,给她套上了早就放在床头的衣服,把裤子给她穿上以后,曼曼的眼睛还是半眯着,她把袜子放到曼曼手里,轻轻拍拍曼曼的脸,说道:“宝贝,宝贝,自己穿袜子,我去给你挤牙膏。”

待到她回到卧室的时候,曼曼的袜子还勾着脚趾,她更加急了些,再不快点,这个月的全勤奖金都会泡汤了。她觉得那火气腾的一下上来了,曼曼平时的动手能力还行,可是一到早上的时候就有起床气,有时候是故意,穿个衣服慢腾腾的,像乌龟爬一样。她严厉盯着孩子,厉声叫道:“曼曼,快一点。”

那孩子觑着她的脸色,扁扁嘴,似是要哭,尤珵美更觉头大,给她穿上衣服,把她推到洗手间里。其实曼曼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很乖巧的,每一天早上就是她最抓狂的时候,都快把她的耐心一点一点的磨光了。

趁着孩子在洗手间还没有出来,她赶紧把自己收拾妥当,又洗了手,把早就做好的早餐摆上桌子。却听见门一响,李双楠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。李双楠只比她小了一岁,二十六,单身,她是一个个性粗爽的东北姑娘,十分热情。她们在一起工作,只不过不再同一个部门,同租了这间公寓,分担房租。昨天晚上,李双楠上的是夜班,又加上月底盘点,十二点多,才回来,本该这个时候睡觉的,却把她闹醒了。尤珵美觉得十分抱歉,尤其李双楠还在打呵欠,她说道:“不好意思呀,双楠。”

李双楠摆摆手,不在意说道:“你们走了,我再睡回笼觉。反正今天不上班,怕什么?”她瞅了一眼洗手间的门,轻声说道:“我们公主还没有出来。”

尤珵美摇摇头,苦笑一下:“每天都这样,在里面待上半个小时。”

李双楠搓搓手,走到洗手间的门前,向着珵美眨眨眼,说道:“公主殿下,请问今天我们要什么样的发式?”

曼曼果然从里面出来,顶着一头绒绒的乱发,说道:“我要从这里编到这里。”从左耳指向右耳。尤珵美苦笑不得,曼曼虽然只有四岁,可最爱美不过,幸亏双楠有一双巧手,在她的头上翻出无数花样来。不像她左右只会扎个马尾,乏善可陈。

李双楠打发得曼曼十分满意,她在镜子里左右端详了一下自己,收拾妥当之后,才坐到餐桌前面。她挑剔看着桌子上的煎蛋,撇撇嘴,说道:“妈妈,今天,你把鸡蛋煎老了。”李双楠哈哈笑出声来。尤珵美却皱了眉,不知道她不过一个四岁的孩子,哪里来的讲究。尤其那一双眼睛,一点也不像她,半眯着眼睛,斜睨这眼前的煎蛋,一脸嫌弃。珵美一看她这个表情,昨夜看着她的时候,那种感觉又来了,以前也没觉得像,也许是心病,怎么越长越像那个人的样子。

尤珵美顿觉火大,拿起盘子,放到自己这边,冷着脸说道:“不吃拉倒。”

曼曼虽然年纪小,却也很懂得察言观色,急忙把住盘子,说道:“算了,今天就这样吧,下次要注意。”说罢,高傲的点了一下头,倒像是恩赐一样。

李双楠笑得前仰后合,她说道:“最喜欢看你们母女斗法。”

好不容易吃完了饭,尤珵美拉着曼曼的手,跑出小区,穿过马路,又走了一段路,才走到公交站牌前面。还没有喘口气,公车已经来了,她又抱起曼曼挤上公车。此时正是早上上班高峰,公交车上的人挤得满满当当,她好容易侧着身,给曼曼腾了一个地儿,护着她,生怕被人挤到。幸亏曼曼的幼儿园离得近,只有三站路,珵美好不容易护着曼曼挤下车,背上的汗已经是密密一层。w市靠海,此时还是二月,春寒料峭,一阵风吹来,彻骨凉意。她只是抓起曼曼的手向前跑。每天都重复的一样的日子,像是打仗一样。

看着曼曼进了幼儿园,她看了一下腕表,时间已经来不及了,只好打了一辆出租车,生生花了她十五块钱,只叫她疼得心里抽搐。

好不容易进了卖场,一路跑,上气不接下气。她在这家卖场干了三年,还是一个专柜的普通销售员,今天是促销的日子,部门经理昨天的时候冷着脸通知要早到一个小时的。上了三楼,看见其他的人早就换好了衣服,站在一起集合了,她更觉慌乱,急忙跑进了换衣间里,找到自己的衣橱,手指紧张地打了结,插了好几次的锁眼,才把衣橱打开。

等到换好了衣服,偷偷摸摸站到队伍的最后面,才用手拭去额头上的汗。部门经理刘丽丽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,冷得像是冰原上的风:“尤珵美,迟到五分钟,按章办事。”

珵美的心咯噔一下,得了,这个月五百块的奖金没了。她积攒的力气一下子卸了下来,就像是一个拳手,积聚了全部的力量挥出了一记勾拳,却没有想到扑了一个空。站在她一边的同事舒芳安慰一样,偷偷捏了一下她的手指,她才慢慢收敛了心神,刘丽丽的声音高亢,像打了鸡血一样,说必须完成多少多少的销售额,末了,又把声音提高了八度:“大家有没有信心?”

尤珵美嗫嚅着嘴唇,跟大家一起大喊“有”,冗长的训话终于结束,嗡嗡的尾音震颤一样消失的空气里,大家散开开始忙碌。

她的生活就是一地鸡毛。尤珵美把仓库的衣服搬出来,舒芳走了过来帮她的忙,压低了声音问:“今天早上又是为了什么?”

尤珵美苦笑:“还不是都一样。那孩子就是喜欢赖床,磨磨蹭蹭地,改不了的习惯。”

舒芳说道:“我看孩子老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也不是事,你也没有父母,没个帮忙的。我说,你那前夫真的一点也不管?”

尤珵美在这里干了三年,人人都知道她离了婚,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过。舒芳当然也是这样认为的,别的珵美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。不过今天早上,尤珵美一听到她提到前夫,心里不由哆嗦了一下,她低了头,有一些犹疑,说道:“我们离婚的时候,说好了孩子归我。”

舒芳还在絮叨:“那你公公婆婆呢,也不管管孙女?不会是重男轻女吧?”

尤珵美顿觉一阵头疼,她简短回到:“他们都死了。”

舒芳有些目瞪口呆,手脚也却并没有停,和珵美把衣服从仓库里搬了出来。舒芳也是八卦惯了的,逮住机会,便问:“你那个前夫他没跟你联系过?”

尤珵美虽然实在不愿回答这个问题,可是在这个商场里和她走得近的,除了李双楠就是舒芳了。舒芳的为人不错,心底不坏,且热情开朗,就是有时候管不住嘴巴,比如现在。尤珵美摇了一下头,才说道:“我们已经没有联系了。”她其实想快点打发掉舒芳,可是却没有想到反而勾起舒芳的好奇心来。

舒芳又问:“那你们当时为什么分手,你孩子那么大了,你结婚很早呀。”

尤珵美忙着手里的活,敷衍说道:“就是那个时候太小了,不懂事,结婚了才发现,两人性格不合,过不到一块去。”

舒芳接过她手里的衣服,挂到衣架上去,说道:“我看一定不是你的错,你整天好脾气,说话都轻声细语的,要是过不下去,一定是你前夫的错。难不成,是他劈腿吗?”

尤珵美愣了一下,劈腿?也难为舒芳想出这样的理由来。可是她又苦笑了一下,方毅是永远不会犯这样错误的,永远的自律,彬彬有礼,好像也永远的正义凛然。可是如果想成是劈腿,是不是可以让自己的心里更好过一些。她沉默了一下,不由自主说道:“不是劈腿,是他心里有别人,我就想,这样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,只好分了。”

舒芳吃惊的回过头去,看着尤珵美已经已经抬起头,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是有眼泪生生逼了回去。于是愤愤不平:“有什么不一样吗,在我看来就是一个意思。”

尤珵美笑了笑,只是那笑容寥落,勉强映在脸上,叫人有些不忍。舒芳还想安慰她几句,刘丽丽的高跟鞋敲击着地面,由远而近。两人于是低着头开始忙碌。

卖场里永远亮着白炽灯直映得尤珵美的脸色苍白如雪,只有唇上的一点亮晶晶的唇彩显出一点生气。工作的间隙,她悄悄揉了一下自己的小腿,那里涨得有些酸疼,连脚背也稍稍有一些肿。有客人进来,她急忙站直了身体。她负责的这个女装专柜,面对的消费人群是白领,价位在八百到三四千之间。w市是一个中等城市,靠近海边,环境优美,旅游业是最近几年才兴起的。可是这个时节是卖场的淡季,虽然是促销,打折的是上一季的衣服,价格低了不少,可是进来的人却并不多。

她说得口感舌燥,前前后后忙了半个小时,那人买了两件衣服高兴走了。尤珵美这个时候,才稍稍有了一点成就感。她偷偷看了一下腕表,还有四十多分钟,会有人来换她的班,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。

过了一会儿,尤珵美正在熨衣服,手机铃声却响起来。她不由轻轻蹙了眉,说实话,在w市她的生活圈子有限,找她的人不多,除了李双楠和几个同事再没有别人了。她掏出手机一看,却是曼曼幼儿园的老师。慌乱夹着一丝恐惧立即袭上心头,她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,微微的颤着,应了一声“喂”

曼曼老师的声音却急促而迫切:“曼曼妈妈,曼曼刚才从滑梯上说了下来,腕骨大概是折了,我们在第二人民医院,你快点过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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